柳长渊面不改色用那令人头皮发麻甚至于还有些温柔的语气说完,猛地拔出佩剑刺向秦宛卿。
秦宛卿一惊,赶紧避开,抽出自己挂在床边的佩剑横在身前,她散着发光着脚,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柳长渊,这么多年,她竟然从没看懂与自己朝夕相伴的这个人,可是她对他何曾有过半分怀疑?
柳长渊之前还念着旧情没有马上杀了秦宛卿,见事情败露动了杀心,红着双眼,握着剑一步步地靠近。
秦宛卿心里十分惊慌害怕,尽力用剑抵抗着柳长渊每招都能要了她性命的进攻。可是自从孩子没了,她的心思便再也集中不了在武功修习上,再加上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大,她很快不敌落了下风,稍有不慎身上就会多一处伤口。
又是凌厉一剑刺来,这套斩渊剑法还是她陪他一起所创,可如今却是用来杀她!
她勉勉强强躲过,右臂却被划开一道狰狞的口子,血流如注,她也顾不上疼痛,捂着手臂咬着牙转身往外跑去。
秦川多山地丘陵,家宅也都会选择较为平缓的山坡建造,秦家山庄便是建在一座山的半山坡上,山庄后面往上走几十里乃是平时秦家人都不会去的一处断崖,秦宛卿被逼着慌乱之下往山庄后面逃去,可是前面的路越来越陡峭狭窄,柳长渊如同索命的恶鬼一样,阴沉着脸提着剑越追越近。
秦宛卿站在断崖边,风把她的头发吹乱,往前一步是无尽的深渊,后面站着提着剑面无表情的柳长渊,退无可退。
天地茫茫,她竟一条活路都没有!
秦宛卿握着剑转过身看着柳长渊,也不再徒劳地想逃跑了,反正都是死,那不如大家一起死,正好拖着他偿命!
恨意到达顶峰反而催生出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,二人兵器相接火花四溅。
柳长渊挥出一剑冷笑一声,“螳臂当车!”
秦宛卿已经遍体鳞伤,她红着眼死死咬着牙,她的剑法他招招熟悉,轻易便可化解。
出人意料的,她出了一招在慕家所学的燕回剑法,慕老爷子待她亦如亲女儿,慕家绝学毫不吝啬的倾囊相授。
那濒死的一剑十分惊艳,一剑捅穿了柳长渊的胸膛,虽然被柳长渊死命一挡打偏了一些,但还是捅穿了柳长渊的肺。
柳长渊捂着伤口痛苦地在她眼前倒下,瘫在地上奄奄一息。
秦宛卿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,她心里涌起一种荒凉的悲伤,她那么爱他,他却杀了自己的父母,杀了他们的孩子,可恨的是她对他的真心半分不假。
她矛盾而痛苦,眼泪滑落脸庞,哭泣着跪倒在柳长渊身边,想再看看他。
他要杀她,现在她又杀了他,像是一个可怕的死循环,这世间她也没了半分留恋,她爱的人都死了,她也不想活了,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……
就在她失魂落魄跌坐在他身旁的时候,一直气息微弱躺在地上的柳长渊突然暴起,奋力挥剑过来,虽然他自己支撑不住出这一剑,剑势已经偏了,但依旧唰一声划破了秦宛卿的左眼眼尾,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,差一点弄瞎了她的左眼。
秦宛卿死死瞪大饱含泪水的眼睛,左眼被血迹污染,视野里血红一片……
世界突然安静的有些骇人,耳边的风声都听不见了,她呆呆跪坐着,浑身伤口血污,她却丝毫不觉得痛了,如同失聪了一样听不见一点声音,脑子里轰然炸开的都是一个念头:他快死了竟然还要杀她!
他要她死……
她心如死灰地看着柳长渊又再一次挣扎着把剑插进她的胸膛。
她没有再躲,被刺中后身子一歪,往后倒去,直直坠落了山崖。
两人打斗的动静引起了秦家仆人的注意,寻找中只发现了重伤的柳长渊,也不敢多问,赶紧把柳长渊抬了回去。
柳长渊被剑捅穿了肺部,奄奄一息,一只脚踩进了鬼门关,全城请来的大夫都是束手无策,药石无医。
正在秦家的奴仆们手足无措地聚在院子里时,忘忧子突然出现。
说起来忘忧子并非特意来救柳长渊,也并不知道他重伤的原因,不然忘忧是万万不会救他的。忘忧子与友人有事途经秦川,吃饭的时候喝多了酒,两人就开始撒酒疯,那友人非要说自己医术如何如何高,忘忧子不服,醉醺醺地抓过一旁的路人问道,秦川有没有快要死的人?
秦家奴仆这几日疯狂地找大夫请大夫,整个秦川都知道了秦家有人重病,于是那路人回道:秦家有。
忘忧子就来到秦家,出手救了柳长渊,哪怕伤的如此之重,照样将他救活过来。休养了几天,柳长渊居然又可以勉力下床走动了。
忘忧子的友人大吃一惊,连道惭愧,可是这无心的一句酒话,阴差阳错的救了柳长渊。
开春本该万物复苏喜气洋洋的时候,慕寒风却收到秦宛卿身陨的消息,急忙赶往秦川,只见到养伤的柳长渊,除了他没人知道真相,全凭柳长渊一张嘴。
柳长渊悲痛欲绝地同慕寒风说了与爱妻秦宛卿一同外出遭到伏击,秦宛卿不幸遇难,他也勉强死里逃生,声泪俱下引得慕寒风心中满是悲恸。
两年前的春天他目送师妹秦宛卿离去,没想到两年后,他甚至来不及见秦宛卿一面,他一直当做亲妹妹疼爱的秦宛卿就不幸身陨。
慕寒风片刻未停立即策马回了济南,心中悲痛不已,只觉得世事无常,暗暗立誓此
生绝不再踏入秦川半步,消沉了许久日子才好些,秦宛卿的死成了他心里最大的遗憾。
而柳长渊身体痊愈后,觉得如此遭遇都没死,必定是自己命不该绝。
于是他着手用计控制住了他的父亲,当时柳宗主的权力已经被他处心积虑的密谋下蚕食的只剩了空架子,他便“名正言顺”的继承了柳家家业,吞并了秦川秦氏后,又灭了秦川另一世家陈氏,秦川成了柳家的附属地。
地位的高塔下,尸骨遍地。
他杀光了所有曾经欺辱过他的人,也杀光了所有知情的人,甚至是那天偶然被请来的那位年迈的大夫。
柳长渊亲手一个一个全部杀光了,他要这世上再无知晓此事的人活着。
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取舍,洛川阮家家主见他如今大权在握,于是答应了柳长渊与阮小姐的婚事,即现在的柳夫人。
命运弄人,在秦宛卿丧子悲痛之时,阮家小姐已经欢喜的有了身孕。
二人风风光光的大婚,人人都只记得这场婚事有多么盛大,赞叹这场婚事有多么美好。
柳长渊曾经入赘到秦家的事被他刻意地抹去了,没人再记得当初秦川也有一场这么盛大的婚事。
有了阮家的支持,他接管下的柳家势力更是如日中天,逐渐吞并整个江南大大小小的门派世家,遂被称为江南柳家,同济南慕家,青城容家,被并称为武林三大世家。
世人只知道柳长渊一手斩渊剑冠绝天下,为人正派嫉恶如仇,杀伐决断行事果决,是一代大家主之风,那段往事却被抹去了,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。
若不是武林大会上花奈的出现,这一段肮脏血腥的往事就会一直被扼杀掉。
秦宛卿坠落断崖,掉入了涯底的深潭里,身受重伤一身修为尽数散去,本也只是等死的份了。
仿佛命运开的恶劣的玩笑,两个自相残杀,被对方的剑刺穿身体的人,一个都没死成。
秦宛卿遇到了当时的幻花宫宫主,那幻花宫宫主不知遭遇了什么变故竟身中剧毒,但她十分年轻貌美,年轻到甚至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挑选弟子,于是她便自作主张收了秦宛卿为徒,把昏死的秦宛卿带回了幻花宫。
幻花宫宫主倾尽全力救活了秦宛卿,秦宛卿却一点都不感激她。她被救活之后,两三个月以来只是每天沉默地坐在幻花宫中的水池边,心如死灰毫无波澜,眼睛里空荡荡的宛如一川荒原,也不寻死觅活,只是像丢了灵魂一样呆坐着。
她左眼眼尾下的伤口愈合了,却依旧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疤痕,就像她的心一样千疮百孔,再也不会完整了。
幻花宫宫主给她改了个名字花奈,取自无可奈何花落去,以感慨自己年纪轻轻就要身陨的命运。
可奇怪的是,幻花宫宫主明知道自己身中剧毒,这两三个月以来却没有忙着满天下的寻找解药,只靠自己的修为压制着,哪天压制不住了就是毒发身亡的时候,她也丝毫不在意,只是自顾自地收了她为徒,不紧不慢地把幻花神功传授给她,就像在等死。
是的,很奇怪,她在等死。
秦宛卿却一点也不配合,面对这天底下江湖人人渴望的幻花神功丝毫不为所动,连个眼神都不想给。这却让幻花宫宫主觉得好有意思,她素来喜欢凭自己喜恶做事,她既然选中了秦宛卿,她就一定会让秦宛卿对她妥协。
又过了一个月,幻花宫宫主费了一些功夫,不知道从哪探查到她的身份。
有一天幻花宫宫主带着秦宛卿来到金陵台柳家柳府。
秦宛卿看着这宅子,心里异常排斥。
幻花宫宫主却一脸高深莫测地笑起来,抓着她飞身到了柳府里的一处屋顶,正好可以看到对面屋子里。
幻花宫宫主遥遥指着对面屋里的人,笑眯眯地对秦宛卿说:“不想手刃仇人吗?”
秦宛卿闻言看去,眼睛倏地睁大。
那华丽精美的屋子里,柳长渊在床旁焦急的转来转去,有女子痛苦的呻吟声,正在分娩。
柳长渊居然好好的活着!
她一直以为柳长渊已经死了,她那一剑分明已经刺穿了他的肺,他本该死的,可是他居然还活着!他为什么还没死!
为什么?
是这苍天无眼还是这满天神佛不问世事?她的爹娘该死吗?她的孩子该死吗?柳长渊才是那个该死的人啊!凭什么他还能好好活着?
秦宛卿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,眼睛里血丝暴起。
恨,她好恨啊!
幻花宫宫主凑近一点,带着一些蛊惑的意味说道:“想手刃仇人的话,不应该比他更强么?你现在就是一个废物,你甘心眼睁睁看着仇人在眼前却什么都做不了?你不应该把他狠狠踩在脚下,让他对你跪下痛哭求饶吗?”
秦宛卿眼神剧烈颤动,满心的仇恨破土而出。
“那么,做我的徒弟好了,你会掌握这世间人人渴望的幻花神功,你可以轻轻松松地杀了他,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。”
秦宛卿眼睛终于有了些亮光,幻花宫宫主唤起了她心里滔天的仇恨。
是了,她要亲手杀了他!她要狠狠践踏他苦心追求的一切!她要他挫骨扬灰以命谢罪!
忽然,秦宛卿问道:“你为什么要帮我?你有什么条件?”
幻花宫宫主笑起来,伸出手摩挲着她的脸庞,语气愉悦,“
有,当然有,我需要你在幻花宫中替我守墓十五年,找到你的徒弟,然后把幻花神功传给她,十五年后你就自由了,想杀他还是杀他全家都由你说的算!这是我把幻花神功传授给你的唯一条件,想清楚哦,你这条命是我给的,我这一秒想收回来,你绝不会活到下一秒!”
秦宛卿沉默了一会,问道:“为什么要十五年?”
幻花宫宫主眼神黯了一点,然后低声开口。
“我师傅为了救我而死,她死的时候刚三十五岁,我也想活到三十五岁,好把欠她的命还给她。”
秦宛卿目光一颤,可是她活不到三十五岁了,她已经快要死了。
“好,我答应。”
幻花宫宫主笑起来,她脸上的笑容明亮如太阳,眼尾那颗朱砂小痣隐隐泛红,张扬又肆意,“真不愧是我看中的徒弟。我们走吧,花奈。”
她赢了,秦宛卿对她妥协了。
秦宛卿站着没动伸手指着那屋子里,一字一句说道:“我已经选好徒弟了。”
幻花宫宫主转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那屋子里年轻的妇人刚生了孩子,是一对可爱的孪生姐妹,两个十分相似的小婴儿依偎在一起啼哭,哭起来都一模一样。
秦宛卿就指着那对双胞胎里的一个。
幻花宫宫主愣了愣突然捧腹笑起来,她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,“啊,只可惜我要死了,看不到了,不然这肯定特别有意思!”
屋里那床上的女子似乎太累了,已经睡着了,柳长渊屏退了众人,自己也轻轻关上门离去了。
那一对小小的孪生婴儿就放在床边的小摇篮里,不再哭闹,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睡着了。
幻花宫宫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问道:“你想要哪个呢?这两个长得都差不多……”
秦宛卿再次伸出手,指着其中一个,“就那个吧。”
幻花宫宫主点点头。
在秦宛卿错愕的目光里,花宫宫主抬起手,手上带着一条系着三个小巧铃铛的银色链戒,食指在空中随意地勾了勾,清脆一声铃响,她的指尖忽然就飘出来一些小小的花瓣,随着风飞舞而去,那屋中摇篮里右边那个小婴儿,慢悠悠地飘浮起来,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托举小女婴,飞出了木窗来到她们面前,秦宛卿伸手接住了她。
摇篮里余下的那一个小女婴似乎感觉到什么,突然醒来哇哇大哭起来。
“你……你这是什么妖法……”秦宛卿摸了摸小女婴的脸,错愕地问道。
幻花宫宫主看着她,笑眯眯地眨眨眼睛,“你要学的幻花神功啊!”
秦宛卿点点头,终于懂了为何世人如此渴望着幻花神功,它的确有这样令人着迷的魔力。
她抱着怀里的婴儿跟着幻花宫宫主离去了。
柳府不见了一个小千金,柳长渊震怒大发雷霆,但遍寻不见从何找起都不知道,如同大海捞针,于是他下令封锁了消息,外人只知道柳长渊喜添了一位千金,没人知道本该还有一位。
本该同样众星捧月的两个人,命运却背道而驰天翻地覆。
秦宛卿跟着幻花宫宫主入了幻花宫,立下毒誓,之后十五年再也没有踏出过那座石宫半步,静心跟着幻花宫宫主修习幻花神功。
幻花宫宫主在花奈左眼眼尾伤疤处替她纹了一朵小花,栩栩如生,再看不出来那曾是一道狰狞的伤疤。
过了三个月,幻花宫宫主已经被毒折磨到瘦得不成人形,已经无法下床走动,她躺在榻上秦宛卿就守在旁边。
她不知道幻花宫宫主遭遇了什么,修为如此高深却身中剧毒,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从不试着找解药,真的是很认真地在等死。
幻花宫宫主性子跳脱,甚至有些玩劣,经常逗弄秦宛卿,得不到回应也不恼,自娱自乐十分肆意,笑容明亮的如同太阳。
这样明亮肆意的人举止中却从未流露出过半分对人世间的眷恋,只有提起她的师傅时,会偶尔流露出一些温情,让秦宛卿觉得她也是个身世凋零之人,许是同病相怜,秦宛卿心里对她生出一些亲近。
弥留之际,幻花宫宫主也不见悲伤。
“花奈啊。”
“嗯,师傅。”
“我快死了。”
“嗯,师傅。”秦宛卿眼眶红了,却依旧语气淡淡的回答。
“啊,真是冷淡啊,好歹师徒一场,薄情的家伙。”幻花宫宫主勉强笑起来。
秦宛卿低着头抹眼泪不说话,幻花宫宫主也不气恼,又自顾自地说道。
“不知道师傅见了我会不会气得活过来……要是能气活过来也不错。”
“嗯,师傅。”
“唉……花奈啊……你附耳过来……”
幻花宫宫主把幻花宫世世代代守护的秘密告诉了秦宛卿,她心中一惊,但是还是点了点头,认真地许诺道:“嗯,记住了,师傅。”
幻花宫宫主一直守护的秘密终于找到传承的人,她如释重负,脸色明亮了许多。
沉默了一会复又抓着秦宛卿的手,像是叹息一般。
“花奈啊……这一世的恩怨已经太多了……也该放过自己了……”
不知道说给自己的还是说给她听的,幻花宫宫主说完这最后一句话,眼里的光溃散而去,闭上了眼睛。
幻花宫石宫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哭声,像是一座巨大而孤独的坟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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